二里头人的主食是水稻(大米)
浮选法
千粒重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二里头:1999-2006》第一册,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150页。有关二里头考古的基本信息及图片,未注明出处的皆出自该书,不再详注。
赵志军《河南登封王城岗遗址浮选结果及分析》,《植物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48页。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二里头:1999-2006》第三册,第1301页。
赵志军:《偃师二里头遗址浮选结果的分析和讨论》,《农业考古》2019年第6期。
考古发现,二里头人并非洛河边的土著居民,他们来自位于二里头东南方100多公里的新砦聚落,而新砦和二里头之间隔着嵩山。
新砦聚落存在于距今4000—3900年间,面积约1平方公里,这意味着聚落人口已多达数千。在龙山时代的繁荣过去之后,这种规模的聚落已经很少见,显然,新砦人找到了某种可以使人口增殖的秘诀。
考古工作者对新砦遗址也做过浮选,稻米粒数占54.37%,折合成重量的占比则是85.1%,和二里头的数据(84.5%)非常接近。
北京大学震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等:《新密新砦》,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522、523页。
到3900年前,新砦人突然向西北穿过嵩山,进入洛阳盆地,在古伊洛河北岸营建起新的家园,这就是二里头的来历。新聚落和新砦规模接近,也是约1平方公里,数千人。
二里头一期(距今约3900—3800年)的聚落规模,继承了新砦遗址,面积约1平方公里,尚未发现大型建筑。不过,水稻在二里头人的粮食中已占据最重要地位:在这一期地层内,发现水稻953粒、粟155粒、黍36粒。这个比例和新砦可谓一脉相承。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二里头聚落规模不算大,还不可能统治到较远的地方,所以水稻肯定不是外来的“贡赋”,只能是自己生产。
在二里头遗址最早的地层(一期),考古工作者发现了捕鱼用的骨鱼叉和陶网坠,很多蚌壳制作的工具,如箭镞和用于收割的蚌镰,显示当年这里是水滨湿地环境。
赵志军:《偃师二里头遗址浮选结果的分析和讨论》
洛阳,位于中国地形第三和第二阶梯过渡带上的一个大平原和山地的交界处,被断续的低山包围成不太严密的盆地,而黄河正是从洛阳北部山地穿过,然后流入开阔的华北——黄淮海大平原。
在新石器时代,洛阳盆地一直有零星的聚落,到新石器末尾的龙山文化时代(距今4500—4000年),曾出现部落间剧烈冲突的迹象,如各种被杀害后遗弃的尸骨(王湾二期),[插图]但并没有发育出大型城邑。龙山时代的辉煌基本在洛阳盆地之外,比如,在东边,嵩山东南麓曾出现过一系列夯土小城——小型古国,在西北方,临汾盆地则有繁荣的陶寺古国。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洛阳王湾:考古发掘报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2页。
龙山时代结束后,洛阳盆地才成为孕育华夏文明的温床。
《史记·夏本纪》中有一处很特殊的记载,说大禹在治水期间曾经让他的助手“益”给民众散发稻种,在低洼多水的地方种植:
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
大禹推广稻作在其他古书中都没有相关记载,但在《史记》中却出现过两次。这应当不是司马迁的笔误,而且,在新砦和二里头考古中也都得到了验证。
在有关大禹的传说中,治水的背景是大洪水泛滥,所以有学者认为,龙山时代的华北曾出现过一些古国,但在4000年前陷入萧条,原因就是那场传说的大洪水。但这个观点很难成立,因为在新石器时代,华北以粟、黍等旱作农业为主,基本不需要人工灌溉,从而聚落也就可以远离河谷低地。龙山时代最显赫的古国,如山西陶寺、清凉寺和陕西石峁,都坐落在山前和梁峁地带,比临近的河谷高出数十米,不太会遭受洪水威胁。总之,它们的衰落可能各有原因,但不会是因为洪水。
传说是经过诸多流变、改造的历史记忆,其最初的“内核”会被层层包裹,甚至改头换面,难以识别。但参照考古成果,我们还是能发现“大禹治水”的最初内核:一场龙山末期部分古人改造湿地、开发平原的活动。
从历史时期直到现在,江河下游的平原地带都是人口最为密集的地区,如华北平原、黄淮海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但上古的石器时代则截然相反,在没有人为筑堤干预的情况下,江河在平地上容易呈漫流状态,而湿地沼泽并不适合农业。
《尚书·禹贡》这样描写黄河下游的景观:“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这里的“九河”不是确切数字,是泛称,指下游黄河形成多条扇状分岔,泛滥成为广阔湿地,与海滩相连。这是上古时代未经治理的下游平原面貌,而内陆的平原地区,其环境也与此类似。比如,关中的仰韶文化遗址就有大量和水有关的元素,捕鱼的鱼钩、网坠,用蚌壳制作的各种工具,乃至陶器上画有大量鱼类图案等。这些遗址大都分布在台地,远离湿地水滨,看来古人也会到湿地中渔猎。
而在华北地区龙山时代的遗址中,普遍有少量稻谷,虽然占比很小,但说明黄河流域的人们已经开始尝试利用湿地边缘种植水稻。新砦——二里头人则走得更远,他们已把水稻作为主粮,而这就需要开发湿地,排干沼泽,将其改造成拥有灌排水系统的稻田。简而言之,在龙山时代结束后的“大萧条”中,新砦——二里头人之所以能够异军突起,甚至建立华夏第一王朝,水稻是重要原因。
这在文献中也能找到一些旁证。战国的孟子这样描述大禹的治水:“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从孟子的描述看,禹的治水工作就是排干和改造湿地。这其实是新石器晚期以来几乎全人类共同的事业。比如,古罗马城是在公元前6世纪王政时期的排干沼泽工程中初步建成的,甚至直到工业时代初期,巴黎的凡尔赛宫,乃至整座圣彼得堡市,也都是排干沼泽后营建出来的。
进入现代社会,平原地区的人口最密集,产业也最集中,但这已经不是石器时代的本来面貌,而是后来人工改造地理的产物。新砦—二里头人可谓这个变化的先行者。
当然,改造湿地、扩大稻田的工作并非新砦—二里头人的首创,南方稻作的良渚和石家河古国都曾经有过这种工程,比二里头要早一千年甚至更多,但都还没形成持续的效果就先后解体了。
但在华北,改造平原湿地的工作,起步虽晚,却更有成效和持续性。原因何在?
其一,可能是因为比起南方,华北降雨较少,更容易排涝,且粮食作物更多元,既有水稻,也有旱作的黍、粟、豆和麦,这样的话,改造初期的湿地适合种植水稻,但随着气候暖湿程度的减弱,二里头这种“稻作殖民地”会逐渐回归旱作,同时,稻田灌溉技术被保留下来,继续用于粟、麦等北方作物,而这对于旱作农业的增收有重要作用。这可能也是为什么继夏朝之后,商朝和周朝都建立在华北的平原地带,并奠定了此后直至秦汉的“华北优势”。
当然,和后世相比,新砦—二里头的人口基数仍然很低,改造湿地平原的工作也很有限。新砦属于豫西山地与河南平原的交界带,地势相对低平,向东就是广阔的大平原—古湿地,但新砦人却没有东进,而是选择了洛阳盆地的二里头,究其原因,这很可能是因为:洛阳盆地面积有限,二里头周边的微环境更容易改造;他们当时的人口规模也还不足以全面开发大平原。
其二,新砦人有机会扩展稻作农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从陶器器型看,新砦属于主要分布在淮河、汉江流域以及长江中游北岸稻作区的煤山文化,[插图]且位于煤山文化的最北边,稻作和旱作农业的杂糅地带。正是在此基础上,新砦人用水稻开发了二里头。(关于新砦陶器所属文化类型及分布范围,学术界有不同的划分方式,本书采用的是较广义的一种。)
袁飞勇:《煤山文化研究》,武汉大学2020年博士论文。
其三,新砦人并不是从南方的煤山文化中心区搬迁而来的移民,因为没有发现他们饲养水牛的证据。水牛是热带、亚热带动物,直到今天,也还是只能生活在秦岭—淮河以南地区。新砦和二里头出土过很多人工饲养的牛骨,但都属于黄牛,没有水牛,说明他们并非从南方迁徙而来。新砦人的先祖应当是以旱作为主的本地土著,后来因被南方蔓延来的煤山文化同化,从而学会了水稻种植。二里头出土过犀牛和鳄鱼的骨头,可见当时华北的气候比现代更湿热。至于为何水稻比水牛先传播到黄河流域,目前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
距今4000年前,河南平原上有大量水泊湿地,所以新砦人可能是一个生活在湿地中的部族,能很快适应南方传来的水稻农业。另外,二里头—夏朝人有崇拜龙的习俗,应当也和他们曾经的滨水生活有关,因为上古传说中的龙都是水生,形体与蛇接近。
顾颉刚早已发现,“禹”字从“虫”,也就是蜷曲的蛇形,而在古史中,禹的父亲名“鲧”,字义是某种水生之物,据说鲧死后变成了黄龙。(《山海经·海内经》郭璞注)夏朝王室族姓为“姒”,在后世的甲骨文和金文中,它的“以”部的写法就是蜷曲的蛇形。
杜金鹏、许宏主编:《二里头遗址与二里头文化研究》,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112、137页。
常淑敏:《二里头王都的龙文化研究》,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2014年硕士论文。
这些古史中的信息应当不是偶然,因为在考古中也能找到呼应。
二里头的显贵墓葬经常随葬绿松石的龙形器或饰牌。其中最典型的,是一座二期墓葬,编号2002VM3。[插图]墓主上身放着一条绿松石镶嵌的“龙形器”,全长约70厘米,由两千多片细小的绿松石片组成,呈游动的蛇形,从墓主肩部延伸到腰部。龙头用两枚白玉珠做眼,球状绿松石做成蒜头鼻,鼻梁是三节柱状青玉和白玉。这些复杂的绿松石结构可能是粘贴在纺织物上面的,类似挂毯,覆盖在墓主上半身。出土时,有机物已经腐蚀消失,绿松石嵌片尚保持原位。这位墓主被埋葬在当时的一座大型宫殿院内,还有其他高级随葬品,显然是王室成员的级别。由此亦可见,绿松石龙很可能代表的是夏—二里头人的图腾。
朱乃诚:《二里头绿松石龙的源流:兼论石峁遗址皇城台大台基石护墙的年代》,《中原文物》2021年第2期。
后来,二里头显贵的丧葬习俗发生了一些改变,绿松石镶嵌的大龙变成了巴掌大小的铜牌饰,上面用绿松石拼成一只俯卧的动物,但造型比较抽象,不太容易辨认是什么。但有二期2002VM3中的龙形器先例,学者认为,这些铜牌饰的造型也是龙。
王青、赵江运、赵海涛:《二里头遗址新见神灵及动物形象的复原和初步认识》,《考古》2020年第2期。
龙一直是二里头高等级墓葬的标志,迄今发现龙形器和铜牌饰的高等级墓不超过五座。另外,龙形图案不止有墓葬中的绿松石饰物,很多陶器上也有龙或蛇的花纹和造型。
在距今5000多年前的红山文化中,经常出现玉雕龙,
稍后的凌家滩和良渚文化中也有玉龙,
陕北石峁古城(比二里头古城早三四百年)的石墙有浮雕龙形图案。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形器造型和石峁皇城台的浮雕龙接近:石峁浮雕龙的头部为圆弧形,二里头的初看是方形,但实际上方形只是基座轮廓,其中包含的龙头仍是圆弧形。石峁的龙元素并不多,到二里头则蔚为大观。
比较起来,二里头的龙的规格更高,出现在最为显赫的墓葬,且俯卧在墓主上半身。这是其他文化里的“龙”没有的“待遇”。可见,二里头—夏朝王室和龙的关系更密切,或者说,龙是他们的象征和图腾。
在《易经》的《乾》卦中,也多次出现龙。如“潜龙”,即潜在水下的龙;“或跃在渊”,省略的主语也是“龙”;龙还可以飞,所谓“飞龙在天”。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从《易经·乾》的爻辞可知,古人观念中的龙主要生活在水中,但也会一飞冲天。
二里头人有稻作和龙崇拜,这让他们在普遍萧条中建立起繁荣的聚落;然而,要超越昔日龙山时代的古国,他们还需要其他的技术,比如青铜。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二里头:1999—2006》第四册彩版一